洛明蓁醒过来的时候, 已经被人五花大绑扔进了广平候府的厢房。她坐在紫檀木圈椅上,面无表情地盯着糊着绫罗的窗户。
她用被捆住的双足跺地,仰着脖子大声嚷嚷:“来人,送饭, 饿了算你们的啊?”
她刚刚喊完, 门口看守的家丁不耐地“啧”了一声, 一个时辰前才送过饭, 怎么又饿了?奈何她也是侯府的三姑娘,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再怎么也不敢将她饿出个好歹。
洛明蓁看着门口的人影走了,估摸着是去给她拿饭菜。她嫌弃地皱了皱鼻翼, 赶忙扭着身子往后靠,手腕搭在椅背上,来回摩擦着捆住她的绳索。她没敢太用劲儿, 还是不可避免地响起了细微的沙沙声。
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一定能把这绳子给磨开。她对侯府的地形还算熟悉,只能脱了绳子,就能溜出去。她盘算得好好的, 心里也激动了起来。
直到门口脚步声停住, 一声不大不小的“侯爷”响了起来,吓得她赶忙收回手, 装作若无其事的瘫在椅子上。
门吱呀一声推开,身着宽大燕居服的广平候走了进来。他本就精瘦,身无二两肉,几个月不见, 更像个直挺挺立在那儿的竹竿。
洛明蓁半搭着眼皮, 鞋尖左右晃悠, 没打算搭理他。
广平候双手负于身后, 见着洛明蓁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悦地压低了眉头。这臭丫头还是这样半点规矩和礼仪都不懂,上回还敢放老鼠,闹得整个侯府鸡飞狗跳,又在院墙上写对联骂他,害得他当众出了那么大一个丑。
可不少人知道他广平候府多了个三姑娘,平日里也便罢了,一个姑娘家不见了,外人也不得知。谁知道太后娘娘突然要为陛下选妃,世家贵族未出阁、定亲的姑娘都要送进宫中。
他家的二姑娘已然和林家世子定了亲。余下一个三姑娘未有着落却不进宫。虽皇家不会因此怪罪于他,万一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背地里指摘他侯府藐视太后,是故意想拂她的面子,那便是极大的麻烦了。
是以,他虽恨不得扒了洛明蓁一层皮,还是得将她好生养着,过两日送进宫里去。在他看来,这么一个没教养的丫头,全然是没指望过她能得到陛下青眼,不过是送进去算个交代罢了。
他心里冷哼了一声,届时落选出了宫,他再好好收拾她也不迟。
椅子上的洛明蓁低头看着地面上的影子,嘴角不耐烦地往上抬起。这人站这儿老半天,也不说话,是吃饱了撑的么?
广平候不说话,她也没打算说什么。身子往椅背一靠,干脆眯眼睡觉。
门口的广平候见她如此,心里的火气又窜了起来:“这就是你对父亲的态度么?”
洛明蓁撩了撩眼皮,假笑道:“哟,您要是不叫唤两声,我还真不知道是您来了,只当是厨房的大黄又钻进来了,我还在纳闷,这狗今儿怎么不叫唤,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您刚刚那声儿听着是中气十足,看来您这段日子,身子还是安康的。”
“你!”广平候抬起袖子,老树皮一样的手指着洛明蓁的脸,吹胡子瞪眼,眉尖不住地抖着。
这个小蹄子,他要撕了她那张嘴!
洛明蓁懒得理他,慵懒地往后一靠,没再开口了。她原以为广平候抓她回来是要折磨她,可除了将她捆着,倒也没对她做什么,反而每天好吃好喝,尤其是不敢在她身上落半点伤。
她自然不信他能安什么好心,多半是有求于她,或者要做什么事非她不可。现在是他不敢动她,那她凭什么要给他好脸色?
果然,广平候虽被她气得半死,还是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尽量心平气和地道:“你这孩子也别说笑了,父亲是要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后日陛下选妃,这是多少女子都求不来的好事?父亲就你这么一个亲生女儿,自然是念着你的。择日送你入宫,以你的姿容必能被陛下选中,封为嫔妃,便是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也是你的福分。”
他还没说完,洛明蓁冷笑了一声:“我乡下人,没那个命,这等好事还是留着给你家苏晚晚啊。实在不行,你说得这么天花乱坠,你自己去呗,我可不会跟您抢享福的机会。”
“荒唐,说的什么昏话!”广平候脸涨得通红,狠狠拂袖。
洛明蓁不想跟他多纠缠,仰起下巴瞧着他。
“你要是敢送我进去,我就敢把皇宫闹个人仰马翻,我不怕死,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是你女儿,我要是对皇帝做了什么,你以为你们摘得开?”她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道,“要么你现在就放了我,要么就过几日给我陪葬,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说罢,耸了耸肩头,一副大不了鱼死网破的模样。反正送她去伺候那个暴君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拉几个垫背的陪她一起。
广平候在屋里来回踱步,不住地点着头,已经被她气糊涂了。他走几步又停下来,抬手指着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这胆子倒是不小,敢威胁到本侯头上,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是你逼我的。”
他说罢,抬了抬手,门外的家丁立马会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洛明蓁面前,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洛明蓁被他瞧得心里一阵发毛,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直接将她的下巴抬起,灌了一颗药丸进去。
她使劲儿咳嗽着,想把那药丸咳出来,可身子渐渐发软,她无力地倒在椅子上,明明脑子是清醒的,却觉得自己的反应迟缓了下来。
她抬眼看着不远处的广平候,虚弱地开口:“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广平候捻着胡须,皮笑肉不笑:“这是特意给你配的软骨丸,你就老老实实地进宫,等你落选出来,咱们再好好清算。”
洛明蓁只觉得浑身酸软,呼吸也重了起来,看着像个身子骨虚弱的病美人。她咬着牙骂道:“你这个混蛋……虎毒还不食子,你这良心让狗吃了,你早晚遭报应……”
广平候没搭理她,扯着鼻翼冷哼了一声:“叫个嬷嬷过来把她收拾一番,明日一早就送进宫去,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眯了眯眼,话里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说罢,便拂袖而去。
而屋里的洛明蓁还瘫软在椅子上,头昏沉得厉害。她勉强攥紧了手,不一会儿又晕了过去。
她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皇宫,因着入了年关,天气冷了起来。青灰色琉璃瓦上结了寒霜,朱红色的高墙呈压人之势力。戴着毡帽的宫人们步履匆匆,一张嘴呵出一圈圈白雾,去的都是承恩殿的方向。
明日就是陛下选妃,奈何陛下身染重症,人若多了,唯恐冲撞了他。是以今儿得为所有进宫的世家贵女们的一一画像,再送去给陛下过眼,能留下来的再叫去伺候。
执笔的老太监领着画师刚到西厢房,门口的丫鬟便向他们福了福身子,弯腰将门框垂下的帘子卷了起来。
刚进门,那老太监闻着屋内烟熏缭绕,皱了皱眉头,他们陛下最讨厌这种熏香味,这位贵女怕是不成。他正打算领着画师走人,耳尖一动,听到屏风处传来一声柔弱的咳嗽,他下意识地偏过头看去,目光不由得为之一怔。
屏风前的美人榻上卧了个身着粉色百褶撒花袄裙的姑娘,衣摆缝着几朵月白色的绢花。如云的乌发顺着纤细的肩头往下,发尾勾在盈盈一握的腰身上。眉如远黛,双瞳剪水,口如丹朱。尤其是抬手轻咳时,单薄的身子跟着一颤,如弱柳扶风,平白惹人怜爱。
那老太监也算是见过许多美人,有这般颜色的倒也瞧见过,可都没她这般病若西子的美感。他定神想了想,还是扯开一个笑容:“姑娘安好,老奴是九华殿的福禄,受太后之命为姑娘绘制画卷,不知姑娘可否移步?”
美人榻上的洛明蓁捂着心口,单手撑在身下,虚弱地开口:“移……移……”
那老太监满意地点了点头,身后跟着的宫女和小火者立马将洛明蓁扶了起来。她还低着头,唇瓣艰难地一张一合:“移你……”移你大爷。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扶着端坐了起来。
案台旁的画师专心为她绘画,她艰难地想动一动身子,可手臂被人牢牢地握着,她咬着牙坚持了半晌也没动弹分毫。
好不容易画完了,那老太监旁人将画轴收起,门口那个从广平候府带来的丫鬟靠近了他身旁,乖巧地弯腰行了个礼,笑道:“今日有劳公公了,一点茶钱,不成敬意。”
她将满满一袋子的银两递到了那老太监的面前,后者始终昂首挺胸,余光扫过那袋银子,微微一笑:“为陛下做事,乃是我等的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他边说着,边将那丫鬟手里的钱袋子给揣回了兜里。见他们还算会来事,又是侯府之家,这姑娘生得是这批美人里顶顶漂亮的一位,想来被陛下看中的机会也是极大的。他思量了一番,移步往前,对着洛明蓁轻声道:“奴才瞧着姑娘是个合眼缘的,只与您说道一二。”
他抬眼瞧了瞧桌上的熏香,意有所指地道,“陛下不喜熏香,这宫里规矩多,姑娘往后得多注意,以姑娘的姿容,想来定可承陛下欢心,姑娘尽可宽心。”
听着这老太监特意提醒她,洛明蓁双手撑在榻上,头也不抬地道:“我谢……谢你……”
那老太监眯眼一笑:“姑娘不必客气,奴才先行告退。”
洛明蓁磕磕巴巴半响,总算把完整的话吐了出来:“我谢……你全家啊。”
可身旁的老太监已经走远了。
洛明蓁无力地瘫倒在榻上,像是累得不轻。门口那丫鬟赶忙将门合上,原本一张笑脸瞬间冷漠了下来,瞧着洛明蓁那一脸挣扎的模样,她端坐在椅子上,一手吃着茶点,嗤笑了一声:“我说姑娘你也别折腾了,那软骨丸,就算是老虎吃了,七天之内也得变成猫。能嫁给陛下,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整这些矫情劲儿。”
她边说着,边嗑着瓜子,俨然一副将自己当做主子的模样。左右洛明蓁被下了药,连说话都费劲,回了候府,侯爷也不会放过她,那丫鬟自然就肆无忌惮。
洛明蓁在榻上半死不活地躺着,瞧着那嗑瓜子的丫鬟银杏,手指微抬,喘着气。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自个儿都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么一天。
不过她现下最担心的还是那个暴君,万一他不幸选了她,那该怎么办?
她喘了喘气,余光扫过桌案上摆着的熏香。她本想给衣服熏些味道,可转念一想,万一那暴君一个不高兴砍了她的脑袋就不妙了。虽说她之前在广平候面前撂了狠话,可真让她自己去作死,她还真没那决心。好死不如赖活着,先凑合着,能过一日算一日吧。
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男人都爱美人,他若是真选了她,她就装作在他面前抽羊角风,或者故意扮个嘴歪眼斜,实在不行,就装结巴烦死他。
打定了主意,她也稍稍安心了一些。最好是没看中她,出宫的时候,她再找个机会逃了,万事大吉。
那软骨丸果真是效果甚佳,这会儿她浑身发酸,没有闲工夫再想七想八,直接倒头就睡。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只有银杏吃糕点的声音。
养心殿内,左右立着一字排开的宫人,手中端着净盆,臂上搭着帕子,未曾晃动分毫。
四下的角落里燃着长信宫灯,烛影投在墙壁上,照亮了朱红柱子上垂下的幡子。正中的龙榻上,明黄色幔帐垂下,时不时传出几声男子压抑地咳嗽声。
床头随侍的老太监弯腰问了一声:“陛下,可要传太医来?”
清冷的声音回应:“都出去,咳咳……都给朕出去。”
他话还未说完,人又咳嗽了起来。
正当那些随侍的宫人们不知所措时,门口有太监拖长尾音高喊了一声:“太后娘娘驾到。”
床榻里的咳嗽声停了一会儿。
养心殿的门大开,款款进来一个美貌妇人。一身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披着妆缎狐肷褶子大氅,盘起的乌发间斜插着十二支金步摇,垂下的珠串随着她行路的动作轻晃。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始终仰着下巴,面无表情。若不是眼尾的细纹,任谁也瞧不出她是一个快近四十之人。
许是闻着一屋子的药味,她抬起帕子挡在鼻尖清了清嗓子。
龙榻上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可是母后来了?”
太后不急不缓地行至龙榻旁,左右侍从为她撩开帐子,露出躺在榻上那人苍白的脸色。
她站在一旁,丹凤眼微眯,冷冷地扫过身旁的那些太监:“一群废物,让你们好生照顾陛下,就是如此照顾的么?”
殿内的宫人们齐刷刷跪了一地,身子伏在地上,抖如筛糠,半句话都不敢说。
太后拂袖,冷哼了一声。目光落在缠绵病榻之中的萧则身上时,又缓和了一些:“我儿辛苦,身子可有好些?”
她始终眯眼笑着,手指顺着萧则的面颊拂过,温柔地替他拨开了被汗水打湿的碎发。
萧则虚弱地看着她:“有劳母后记挂,儿臣无事。”
太后抬了抬袖子,层层叠叠堆在榻上,她笑道:“如此甚好,你出宫一趟,都消瘦了。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还是得快些好起来才是。”
萧则点了点头:“母后说得对,儿臣会好生休养的。”
太后嘴角噙笑,从龙榻上起身:“待会儿我会让人送些画像与你,你若是瞧中哪个,便留下哪个伺候你。不早了,你先好生歇息,母后改日再来看你。”
她正要起身,大氅的下摆被人拽住,萧则看着她:“母后才刚来,为何不能多待一会儿?”
“这宫中杂事繁多,若是我儿能早些康复,母后也可轻松些,所以你得好生调养身子。”太后一番言辞,萧则倒是没再多说什么,慢慢松开了手。
直到养心殿的大门合上,阴影吞噬着四周,也将他整个人埋在了黑暗中,眼神冰冷一片。
殿外骤然冷了下来,四合的屋檐围在一起,呈压倒之势,阴沉沉的天空瞧着快要落雪。
宫女扶着太后上了步撵,她坐在软垫上,慵懒地斜靠着身子。将肩头的大氅脱下来,像看到了什么让人作呕的脏东西一般,漠然地扔到了地上。
“拿去烧了。”
……
养心殿内,萧则刚刚由太监扶着起身服药,太监福禄从外头风尘仆仆地进来,身后跟着一排抱着画轴的小火者。
他弯下腰:“陛下,所有进宫的贵女画像已然备齐,还请陛下过目。”
萧则将药碗搁在一旁,淡淡地点了点头。
福禄立马让身后的人将画轴一一摊开,萧则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连看都没看清,便抬手让他们换下一批。
画轴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终没有拿正眼瞧过一次。福禄偷偷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所剩不多的画轴,心下犯了难。再这么下去,今年又是一个不留。他都快怀疑他们陛下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了,再不然就是有什么别的癖好。
最后一批画轴展开时,他也不抱希望了,果然,萧则还是拂了拂手。
福禄在心里叹了一声,准备让人卷起画轴带出去,才卷了一半,榻上坐着的人开口:“慢着。”
福禄愣愣地抬起头,就见得萧则看着他手里的画轴,神色不明。他也不敢问,只得乖乖站在那儿。
萧则看着最左侧那幅卧在美人榻上的画轴,搭在榻上的双手收紧,目光下移,那画轴落款写的是广平候嫡次女,苏明蓁。
“陛下,可是有相中的贵女?”福禄问了一嘴,小心翼翼地瞧着他。
萧则别过眼,抬手端起桌上的茶杯,目光落在瓷杯边缘,不冷不淡地道:“姿态甚丑,不堪入目。”
福禄一听,得嘞,这又是没戏了。他正准备退下,可龙榻上的人轻咳了一声,又不耐地开口:“既然这是太后亲点,朕也不想拂了她的一番好意。”
他磕了磕杯沿,“就将这几张画上的姑娘留下来吧。”
福禄面色一喜,赶忙点头应道:“奴才这就去准备,明日将这些姑娘带来与您过眼。”
萧则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由着宫人扶他回榻上休息,只是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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