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人分散两侧,年长者在右,年轻人在左,一丝不苟地观看中央墙壁上投射出的播放窗口。
会议室新布置了四枚摄像头,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三百六十度保证拍摄对象没有任何死角。
镜头里,陆鸿卓调整了几次坐姿,最后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舒舒服服地半靠在单人沙发背上,然后抬起左腿放在右腿上,不难看出他的姿态经过专家指导,完美符合人们对世袭名门的印象。
钟寄云看得心里凉飕飕的,幸好自己是协助人员,没被当成嫌疑人监控起来。要不然她那点反侦察手段还不够技术人员动动手指点鼠标。
冷气开得太厉害,权衡捧着陶瓷杯,思绪转得很快。
陆鸿卓的手段算得上高明,说好听点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难听点就是瞒上欺下,借着陈和荃提供的支持,这么多年来在申城兴风作浪,不仅陈和荃毫不知情,其行动之隐蔽,一度瞒过了官方和自己。以副局老友为首的调查组摸排了一年多,才在最后时刻将他控制。
但这帮人行动的目的……
权衡看了眼徐正因,又看了眼钟寄云,接着揉揉太阳穴,决定先把注意力集中在审讯犯人身上。
此次行动老友部署多时,该有的官方文件经过大半年的审批终于在最后关头一应俱全。市里的老领导都很看重老友的反馈,尽可能地提供了诸多便利。
大窗口的左侧墙壁上是陈和荃沉着冷静的脸。
没人知道警方大部队来之前陈和荃带着陆鸿卓在小会议室里说了什么,警方来之后,陈和荃吩咐下属配合官方工作,除涉及集团核心利益的商业机密外,其他情况尽可汇报给公安。
他自己也是如此。虽然行使权力给律师打了电话,但律师来之前他便竹笋倒豆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了。
陈和荃交代,他和陆鸿卓还有妹妹陈杨美一起在日本长大,论感情,远远超过亲弟弟陈艺煌。陆鸿卓娶了陈家的人,再加上原来陈家经理人后代的身份,综合考虑下,陈和荃决定培养属于自己的嫡系亲信,促使陆鸿卓成为腾鹰集团新一代区域执行官,进入权力中枢,有机会掌管百亿级的现金流。让陆鸿卓去联系曲居良做风水局,便是陈和荃下达的考验之一。
“但是我没想到鸿卓胃口这么大。”
镜头里,陈和荃脸色出现了一丝灰败。
审讯员问陈和荃是否愿意配合警方审讯陆鸿卓,陈和荃点头,发表了一番义正言辞的言论,不外乎愿用查明真相的方式摆脱嫌疑云云。
万事俱备,副局用二指禅敲击了三五个按钮,对着话筒说:“开始吧。”
“陆鸿卓,关于你的犯罪行为,我们警方已掌握确凿证据,接下来要跟你进行的不是审讯,而是核实。”
审讯员的脸不在镜头,但是光听声音,钟寄云便能想象出一张和由博延如出一辙的面孔,严峻、冷静、镇定、正义凌然。
陆鸿卓温文尔雅地笑了,他脸上的颜料早先被湿巾擦掉,妆下的男性面孔虽苍白消瘦,也称得上英俊。只是大屏幕将它放大了十倍,粗看上去还有点瘆人。
“我有什么好说的呢?谁都知道大陆公安的办案风格。”
审讯员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镜头前出现了a4纸一角,钟寄云猜想审讯员应该是在照本宣科。
“我们已采集作法的日本人的样本发送给合作的国际刑警组织。相信很快就会收到结果。不过初步接洽下来,有一个人已经交代了。陆先生想知道是谁吗?”
陆鸿卓没说话。
审讯员用笔盖敲敲桌面,念出了日本名字的中文发音:“吉田行一。”
陆鸿卓嘴角上挑,眼角出现了几道皱纹。
“发怒了。”何殊寒略有些被忽视的不甘,便在旁边做起解说。
钟寄云看看他,悄悄伸出大拇指。
陈和荃安排陆鸿卓去联系曲居良的人,曲居良与陆鸿卓接洽的人便是吉田行一。
陆鸿卓本人不懂风水,但由于自己的母亲曾是神社巫女,他也受影响从小迷信巫术,吉田行一和这位大金主几次沟通下来,十分善解人意地将曲居良继承自唐朝的堪舆术解释为巫术。
“吉田行一怕死,更怕落到……手里。”语句中出现片刻的噪音,大概是审讯员人工屏蔽了不和谐字眼。“所以他告诉我们很多事情,而这些与我们掌握的证据十分相符。”
“2010年年中,你让曲居良给你一个证明,于是曲居良的巫师用扶乩的方式预测出了嘉州公寓大火,此次大火严重影响了陈和荃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另一位妻兄陈艺煌。陈和荃对你很满意,你对曲居良也很满意,从此建立起长达七年的合作关系。”
陆鸿卓仍然保持沉默。
钟寄云把脑袋转向何殊寒,适时开口问道:“你的资料上显示死亡事件从04年开始进入高峰,腾鹰集团的布局难道不是从这一年开始的吗?”
何殊寒想了十秒钟,然后回答说:“不一定。”
临久尽职尽责做了补充,“按黄历算法,三元九运每隔二十年一更替,04年刚好是下元八白运。八运的吉凶位较之七运有所更替,所以有很多是先天因素。”
徐正因嘉许地望着对面三个年轻人,认为他们的配合十分默契,因此非常欣慰。
钟寄云似懂非懂,继续听审讯员用刻板的语气念材料。
内容跟何殊寒资料的目录差不多,比她先前撰写的文章更详尽一点。按日期远近排列,念了将近二十分钟。
陆鸿卓认定了大陆公安的办案风格是从虚张声势到屈打成招一气呵成,可没想到曲居良的术法竟被信仰社会主义的唯物论者一一剖析,虽保持死鸭子嘴硬状态,但表情有所松动。
“你们的目的是制造恐慌。”
审讯员的刻板语调在这时兴起了波澜,隔着线缆和墙壁,旁观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的怒火。
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家园变成人间炼狱。或许有些人认为见多了死亡,神经自会麻木,但不是这样的。
人类天生拥有感知他人情绪的能力,这是天赋,更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
不止申城,全国乃至全球各地的死亡事件都很多,有些人或许认为这是人类发展的必要代价,淘汰掉意志力不坚强的人,留下更适应现代社会的优生种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人们假借忙碌的工作生活来忽视近在咫尺的死亡,但潜意识保留着对死亡的敬畏。
敬而远之,以此期冀自己从来不会遇上死亡。
但脆弱的群体屏障一旦打开缺口,其崩溃之势便如黄河长江之决堤。
右侧墙壁上一直显示信号连接中的画面闪烁了几下,终于出现链接成功的提示。
四个小窗口出现在画面中。
申城第一大厦的楼下,黑压压的人头在窄小的画面中显得格外拥挤。所有人都在询问保安和警察到底出了什么事。人群的边缘处,有个别人匍匐在地,向暴雨如注的天幕祈祷。
松溪建筑工地,尸骨源源不断地浮出水面,在场的工人已经精神崩溃,嚎哭出声。
江西老城区,被积水淹没的十字路口监控信号相当不灵敏,影影绰绰的画面中只见妇孺老幼爬上老房子的天台,眼睁睁看着积水一寸寸地向自己逼近。
最后一个窗口上是网络上实时发布的社交信息,这些向全球各个地方汇报申城现状的视频文字语音等信息在点击发送按钮的那瞬间便被网警拦阻,发布路径统一指向不对公众展示的封存库。
三名年长者的对面,年轻人早就没再关注陆鸿卓,三张年轻的面孔在变幻的画面的照射下,呈现出以青色打底的五颜六色。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副局在这时终于开口,“六虚派的传人,会因为这种情况出面吧?”
权衡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徐正因也是。
“你到今天才实施抓捕计划,不是因为证据不足,批文没下来……”权衡一辈子颐指气使惯了,断然没想到行将就木时被老友不轻不重摆了一道,“你跟那帮人的目的一样,是想等事情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让六虚派的传人被迫出来收拾烂摊子。”
徐正因也意识到了什么,望向副局的目光充满惊恐。像是看到有人在教堂聚会时指责耶先生的不是。
副局只是苦笑着摇头,却不为自己辩解。
眼看局面僵持不下,钟寄云忽然起身,郑重地向副局鞠了一躬:“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