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七, 宜畋猎。
衙门外,早停着一行轿马,前头两匹高头大马, 两旁仪仗随从,端得官府排场, 威风凛凛,庄严肃穆。
沈墨身着官袍, 腰系玉带, 虽是官威逼人, 然他脸上笑若春风, 又多了几分和善可亲的气质,他身后跟着许子阶与林立,许子阶仍是一副名士风流,不拘小节的气派。
沈墨一踏出大门,门外众人连忙行礼, 沈墨颔首, 上了第一乘轿子,许子阶与林立则坐在前头马上。
没多久, 白玉也盛装出来, 着一袭镂金丝鸾鸟朝凤裙, 外穿胭脂色羽缎斗篷,发挽宫髻,斜插金步摇, 却是一派雍容华贵之姿,由着小蕖扶掖着, 施施然走出。
红雪身子抱恙, 便留在了衙舍。白玉美眸看向最前头的豪华轿子, 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轿子的窗幔,沈墨亦看着她,微点了下头。
根据官府礼仪,白玉不能与沈墨同乘一轿子,白玉就算想和他同坐也没办法,只能坐到沈墨后面的轿子中。
自那夜两人分别后,两人就没见过面,沈墨因为忙没去找她,白玉陪着红雪也没去找他,表面是如此,但其实两人心中却都隐藏着逃避的想法。他们仿佛陷入了一种僵局中,总是围绕着一件事来回的争执,谁也无法理解谁,谁也不肯妥协退让,但却又小心翼翼的,怕伤了对方的心。
沈墨一行轿马离开了县衙,前呼后拥,一路往壅山而去。
今日不曾下雪,天光明媚,是个好天气,到了壅山围场,即听得锣鼓一敲,响遏行云。围场入口一排衣着华灿的缙绅大家在恭候着,领头的是冯侯,只见其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面皮白净,倒是有些官宦气派,后面还跟着一群花枝招展的美人儿,都是百花苑里的姐儿,柳枝亦在其中。
沈墨刚下轿子,那些人便迎接上来,众星捧月般把人迎接进了一帐篷中。
白玉被请进另一帐篷中,里面铺设华丽,茶果点心应有尽有,白玉坐在一张铺着厚厚毛毯的小榻上休息,等待着狩猎开始。
另一边,沈墨正在主帐篷中与冯侯等人叙礼。
这冯侯名叫冯应年,乃是本县第一缙绅巨族,祖上随太-祖南征北战的,开国后受封为长安侯,冯应年曾袭爵位,后因犯事被褫夺了爵位,然万贯家财丝毫无损,回了祖籍安阳后,终日与一帮缙绅商贾往来寻乐,沈墨调查到,这冯应年与刘暡来往最为密切。
众妓向沈墨行过礼后,便退出了帐篷,
许子阶方才在帐篷中一直与柳枝眉眼送情,只见她眼睛有些红,似乎哭过的模样,她出去后,许子阶偷了个空,去找柳枝去了。
似乎知晓许子阶会来找她,柳枝独自一人立在帐篷外的角落,低垂着眉眼,等候着他,见到许子阶,她心中一喜,深情的痴望着他。
许子阶朝着她温柔一笑。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林子走去,前面有一块巨石,两人隐入巨石后,柳枝便扑入了许子阶的怀中,委屈道:“这几日你都不来找我。”
自那夜许子阶护她之后,柳枝便对他动了几分真情,越是相处,越觉得他知心知意,又温柔软款,比冯侯那帮仗势逼人的贵人不知强多少倍。
许子阶轻抚她的香背,柔声安慰道:“我不是与你说过么?我最近有些忙,我那位县官老爷待人实在冷酷无情,时常将下属当牛马使唤。”
柳枝也是近日才知晓许子阶乃是沈墨的慕客,纤眉一蹙,担心道:“许郎,你不如另寻出路吧,我担心你会遇到危险。”
许子阶目光微凝,随即又微笑说道:“不过是个幕客罢了,又怎么会有危险?”
柳枝神色微变,想到自己昨夜偷听到的事,她不敢明说,只是提醒道:“待在这县衙中,总难免会惹到一些危险的人物。”
许子阶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笑道:“这全县百姓皆归县衙管辖,谁敢与县衙抗衡?”
柳枝见他大言不惭,不禁更加担心了,“许郎,你不知晓这安阳县的情况,这安阳县向来不是由县衙掌控的,你道上一任县官是真犯了事?他是被人诬陷的,只因为招惹了县中有势力的人。”
许子阶不禁敛去了笑容,面色微沉道:“你怎么知晓此事?”
柳枝支吾道:“我……我也是私下听一些贵人说的,听闻那些人背后有京官照应的,官职还不小。”
许子阶点头,忽然又笑了起来,“原是如此,其实我与沈大人一直不合,我也早存了离开县衙的心,只是暂时找不到出路。”许子阶轻抚着她的脸颊,目光专注地凝望着她,温柔说道:“你那位妈妈生了对势利眼,要是身上没钱,我如何能够见你?我希望每日都能见到你,而且,我也希望我能给予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柳枝心中无比感动,不禁深情款款地说道:“其实我可以帮你寻找一条出路。”
许子阶问道:“什么样的出路?”
柳枝道:“只是那里不会要为县衙做过事的人,你需隐瞒这一点。”
许子阶点道:“这点倒不难。”
*
白玉在帐篷中歇了一会儿,这期间冯侯的爱妾领着她的几位姐妹来过,都是极年轻极美貌的人物,又是会骑马打猎的,白玉与她们约定来场比赛,看谁打到的猎物多。
白玉有争胜心,她们离去后,白玉便起身坐到妆台前,卸了宫髻,只将长发高高束起,戴了只碧玉簪,换了箭袖长裙,雪色短袄。
狩猎将开始时,白玉才见到了沈墨,他似乎一直忙着与众人说话谈事,才没空去篷内找她。
此时他已换下官服,着一袭箭袖白袍,外披着白狐裘,云纹高底鞋,长发束冠,骑着高头大马之上,身形挺拔如竹,十分惹人注目。
众人虽是锦绣华服,却无一人比得过他那如芝兰玉树般的气质。
他就像是那天上的明月,令人忍不住瞻仰他。
白玉坐在银鬃马上,听闻背后冯侯的爱妾碧桃与旁边人在讨论沈墨,说他年轻有为,说没有见过向沈墨如此好看的男人。
白玉不禁微笑,目光追随着他,表情说不出的温柔。
沈墨侧着脸正与冯侯说话,温雅俊美的脸上,唇角微微地扬着,似乎察觉白玉的视线,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也只是遥远相望了眼。
话也说不上一句。
只是一眼,沈墨又被其他人唤了回去,白玉盯着他那后脑勺,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失落惆怅。
她不喜欢在他背后远远的看着他,她想与他并肩而行。
平日里,她接触的都是沈墨这一个人,而不是沈大人这个身份,所以她觉得他离自己很近,可如今她莫名地觉得,他离她很远,远到她心里有些害怕,害怕会失去他。
一声锣鼓敲响,登时惊散了白玉内心的不安想法,她摇摇头,失笑。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狩猎开始了。男人一队,女人一队,沈墨等人先入了山林,最后才是白玉等人。
白玉有心去寻沈墨,便与碧桃等人分开了,这深谷里的猎物不少,处处可见獐狍麂鹿、獾狼雉兔,见到人便飞快地躲去了,白玉一路上撞见不少猎物,却没有动弓箭的想法,白玉也不知晓自己为什么突然间没有了争强斗胜的心,而只想去寻沈墨说说话。
白玉找沈墨时,不小心遇见了冯侯,他没有在狩猎,而是站在马下,背着一棵大树,与一名随从模样的男子说着话,白玉经过时,两人刚好分开了,冯侯看了她一眼,随即翻身上了马,朝她而来。
到了白玉身旁,他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来回,里面似有些垂涎之色,“你是沈大人的什么人?”
白玉闻言一怔,她是沈墨的什么人?白玉想到沈墨向她求亲,而她还没有同意,如今却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微笑反问:“冯侯爷为何好奇?”
冯侯笑得不怀好意道:“跟人可要跟对了,不然荣华富贵到手空。”
白玉皱了皱黛眉,却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跟沈大人是为了荣华富贵?”
冯侯大言不惭道:“我看人向来准,我第一次见你,便知定你定不肯安守本分,我看你那位大人的县官位置不一定能坐长久,没准哪天就得了那王县令一样的下场,不如你跟了我如何?我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他第一眼便看上了她,这女人端得妩媚勾人,给沈墨,可惜了。
白玉心中又气又怒,心中大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皇上我都没看中,能看中你?老娘我看的是长相,就你狗模样,金山银山堆到老娘面前,老娘都不屑一顾。
然而想是如此想,白玉没有逞一时口快,白玉不想给沈墨惹麻烦,像冯侯的人物在安阳县根基深厚,轻易动不得的。
就在白玉思考着如何回复他这话时,从草里跳出一只雪白肥嫩的兔子来。
白玉露出喜悦之色,大赞一声,“好漂亮的兔子。”言罢拈弓搭箭,却故意没射中,放那兔子跑了。
“肥兔休跑!”白玉娇叱一声,说着便放马追了上去,也不管身后的冯侯是什么个神情。
白玉追着兔子一路往深山里去,那兔子虽肥,跑得却极快,一溜烟儿地便蹿入了矮树丛中。
白玉没想射杀这雪兔,不过为了避开冯侯,见这兔子没了踪迹,也就勒马止蹄了。
白玉欲扭头马头,去寻找沈墨,却见前面有一人影一闪而过,似有些熟悉,便纵马追去,那人身手极快,白玉骑着马也赶不上,心中一怒,索性不追了,刚调转马头,却见前面松树下,桑落斜斜靠着,一副悠闲散漫的模样。
她就猜到是这人,没人有他这闲工夫,专门耍人玩。
白玉缓辔向他过去,觉得此人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说出现就出现,说消失就消失。
“你怎么也跟来了?”白玉若飞燕般翻身跃下马。
桑落扬扬眉,伸手一拨额前长发,笑道:“自是担心你。”
虽是不正经的口气,但隐约透着一丝认真之色,白玉有些莫名奇妙,“你担心我做什么?担心我被豺狼野豹吃了去?”
桑落呵的一声笑了,“算是吧。”桑落双手环于胸前,桃花眼忽然凝望着她,里面有着一丝探究之色。
白玉被他盯着心里有些发毛,不悦地嗔了他一眼,“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桑落目光一沉,忽然开口:“我在想……不如你改跟我如何?别跟沈墨了,保不齐哪天他就英年早逝了,你还得守寡。”
白玉唇角一抽,今天不是个黄道吉日么,怎么她还撞邪了呢?个个都叫她跟他,先是那个冯侯,如今又是桑落,不是说沈墨坐不稳县官的位置,就是说沈墨会英年早逝。
白玉皱眉不满道:“你没事诅咒沈墨干嘛?还有,跟你?一个梅大夫还没让你害怕么?”
桑落敛去了玩世不恭的态度,目光多了几分认真,“我倒希望你和梅大夫一般。”
白玉闻言一怔,她美眸微眯,打量他的神色,却找不到一丝开玩笑的迹象,白玉心中惊讶,“喂……你该不会真喜欢上我了吧?”
他站起身,挺直着腰杆,看向她的目光深沉似海,与平日里的轻浮散漫竟是判若两人。
“不行么?”他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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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我说的沈大人有病,是指他的少时阴影,这个“病”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