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未点油灯, 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白玉只感觉自己纤细的手腕被人紧紧握着, 而自己却倒在那具温暖熟悉的胸膛中,灼热的呼吸扑到白玉柔弱的耳廓中, 全身上下登时起了一阵阵鸡皮疙瘩。
在这密闭空间里,她有些害怕, 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只隐约看到模糊轮廓, 不知是否黑暗的缘故, 总觉得他的墨眸不似以往那般带着温柔似水的笑意,而是冰冷,深邃,透着剑拔弩张的气势。
有那么一瞬间,白玉以为温文有礼的沈墨要对她逞暴。
然就在下一秒, 他却轻轻揽着她的软腰, 将两人拉开一段距离,扶着她坐在绣榻上, 温声提醒:“坐好, 小心跌倒。”
声音仍是清润柔和, 白玉那根紧绷的弦松了,而后又蹙了黛眉,暗忖, 这人还真是恶人先告状。
明明是他拽着自己,自己才扑倒。
月色透过窗隙, 洒进几许光华, 白玉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
马车很宽敞, 坐榻上铺着绣垫,还有茶几,香炉,巾箱,巾箱上放着几本书本。
沈墨端坐在她身旁,没看她,目视前方,不知在沉思什么。
香炉上烟丝袅袅,空气中充盈着淡淡的香气,亦是他身上的香味。
白玉闻着很不舒服,感觉被他包裹着一般,不觉轻手轻脚地往车壁靠,企图离他远一下。
沈墨虽未看她,却留心着她一举一动,察觉她躲避的动作,终忍不住目光一侧,看向她,借着熹微光线,他看到她瑟缩在车壁一角,一双水翦双眸略显防备地看着他,浑身散发着抗拒,冷漠的气息。
有这般的不乐意与他共乘一辆马车?沈墨长眉微拧,望着她渐渐出神。
马车辘辘,缓缓而行,车厢内帷幔低垂,落针可闻。
“为何不点灯?”白玉无法承受他似是探究的眼神,轻启樱唇,打破沉寂。
为何不点灯?沈墨唇角弯起一抹难以察觉的自嘲,他担心自己此刻无法伪装自己,在她面前泄露真正的情绪,他希望自己在她面前,依旧是温文尔雅的端方君子。
“灯没油了。”沈墨胡乱解释道,心中纷乱如麻,他想了想她方才马车外说的话,温柔低语道:“我与红雪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白玉怔了下,而后亦淡淡回了句:“哦。”
白玉想着的是,他既然解释了,自己却不好说自己不在乎,免得拂他面子。不得不说,当着他的面,除了调情之外,白玉对他仍是持着恭敬态度的,毕竟两人身份差距摆在那。
沈墨听闻那冷淡的声音,脸上温润如玉的笑容彻底伪装不下去了,心口愈发堵得慌,他沉声带着点质问道:“你这几日为何对我这般冷淡,还不愿意见我?”
话刚一出口,像是大石落地,心口无比轻松,原来,他一直想问的,不过是这一句话。
他想,他是不懂这个女人的,她时而对他热情似火,时而对他冷淡如冰,她令他琢磨不透,令他心生危机感。
理智上,他觉得这女人身份尴尬,荡媚轻佻,不应该放太多心思。
情感上,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对她,总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情绪。
还有着些许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在对她上心之后,她却如此的潇洒放手。
白玉听闻他这句话,心上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她面不改色,垂眸抚弄着自己染着艳丽丹蔻的指甲,微微一笑,语气说不出的冷静:“大人,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那夜奴家说过,回京之后,你我再无相干。”
再无相干?沈墨心口猛地一窒,在脑海中思考,她何时说过这句话,那时的她正如妖魅般引诱着他,而他正在与自身情-欲做抗争,那里顾得着去计较这句话的真实性。
想到当时情景,沈墨承认自己是有些薄情伤人了些,因此柔了语气道:“你在生我气?”
当时她的确生气愤怒,可时过境迁,白玉想起当时之事,心中并无波澜,便莞尔一笑道:“没有。”
她本热情来得快,去得亦快之人。
她的声音云淡风轻,的确听不出有什么不满,这令沈墨怅然若失。
沈墨将心底那股寻不到由来的失落压下,他脸上再次浮起温柔从容的笑,凝望着她,神情认真而专注地说道:“那夜,我说回京之后去找你,是认真的,并不是敷衍。”说着又温声地补充了句:
“我今夜去你那住一宿,或者你随我去私宅,可好?”
白玉见他语气依旧温柔软款,有着商量的口吻,胆子大了起来,她抚了抚额角,柔弱无力道:
“大人,奴家,身子不大舒服,今夜恐伺候不了大人,不如您去找红雪姑娘或者素蝶姑娘?”不然还有李钰……最后一句,白玉没敢说。
沈墨笑容一滞,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憋得他想发作都发作不得,这女人真是好大方。
身子不舒服?身子不舒服还与别的男人在那调情?卖弄风骚?
“哪里不舒服,我帮你看一下?”
他声音出奇的暗沉,眸亦染了夜色,熠熠生辉,整个人像失去理智似地倾身上前,一手伸过去霸道的环住她的腰身,一手轻轻挑起她衣服上的罗带,意欲扯开。
他承认,他想要她了,想要看到她在自己身下承欢时,为他如痴如醉,神魂颠倒的荡媚情态。
白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唐突举措吓得心肝乱颤,连忙伸手去阻止,却不小心碰到他温热的手,吓得她又缩了回去,白玉平日里虽是轻浮放荡,却不代表能坦然地接受沈墨这般对待自己。
“大人……我只是头疼,我身体很好,没有哪里疼。”白玉语气有些急切,妩媚娇丽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沈墨这男人对她向来温柔儒雅,持重如金,不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境,从不曾失去过应有分寸,这般轻浮蛮横的样子白玉着实不能接受。
本该是含羞带怯的时刻,她却表现得十分抗拒抵触,是真真切切的抵触,不是欲拒还迎。
或许是少时发生过不好的事,沈墨知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他尊重女人的意愿,亦不会勉强女人,见白玉不喜,亦无了兴趣。
只是一想起今日她与季子昂卿卿我我的画面,再联系她现在对他的抵触,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烦躁,口气有些冷,“你心悦季子昂?”
话刚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这不摆明了告诉她,他在拈酸吃醋?
白玉被问愣了,两人对视上,车厢内再一次寂静。
片刻,外边传来檀板丝竹之乐,打破这寂静。
马车进入了花街。
白玉稳了稳心神,一双美眸凝望着他隐藏在幽暗中的俊脸,忽然开口问:“大人为何突然问起这种问题?”
沈墨有些不自在,别开视线,佯装若无其事,微微一笑道:“没什么,随口问问。”
白玉觉得今夜的沈墨有些古怪,正欲开口,马车忽撞上了什么,一阵颠簸震荡。
白玉猝不及防,身子剧烈晃了几下,一时没抓住可攀附之物,整个人便跌倒在沈墨身上,更丢人的是,她若嫩葱般的手还压在他身上极为尴尬的地方。
沈墨身子一震,差点没反射性地把她推开,未等他有所行动,白玉早已满脸绯红的匆忙从他身上爬起,背对着他而坐,脸若海棠经雨,红艳欲滴,她只觉得掌心在发烫,恨不得剁掉自己的手。
沈墨亦好不到哪去,他有了反应。
沈墨看向她袅娜多姿的背影,心口有些酥-痒,微启了启唇,最后只是收回视线,手抵唇间,轻咳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原本温和的眸光却逐渐深邃。
外面响起喧嚷声,沈墨压住心头骚动,掀帘出去查看情况,原是另一辆马车看路不仔细,撞了上来,那车夫却反咬一口,开始叫骂,车上帷幔挂起,里面坐着一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女郎,本在看戏,见沈墨探出身子,生得俊美温雅,气度不凡,若芝兰玉树,不由将热烈的视线投注到他身上,笑嘻嘻地向着车夫道:“算了,不必争执了,想来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沈墨马车上的车夫气乐了,明明是他们不长眼睛,自己先撞上来的,反倒强词夺理起来。只是碍于沈墨在场,车夫不好叫骂,只能忍气吞声。
沈墨不愿与之纠缠,便朝着那女郎微微一笑,温文有礼道了声谢,便让车夫继续前行,便不再理会那女郎的热切目光,放下帷幔,一回眸,瞥见白玉挪了个位置,靠着车窗而坐,离他的位置稍远。
沈墨长眉一蹙,几步回到坐榻上。
“大人不介意我开窗吧?”白玉目光从容淡定地看了他一眼,妖娆艳媚的脸上风平浪静,丝毫找不到羞惭的痕迹。
沈墨目光沉沉看了她一眼,随后微笑道:“不介意。”
白玉闻言笑了笑,便转过脸看向窗外夜色,天上挂着一轮明媚的月,温风似酒,街上俊男美女,锦衣华服。
这条花街是京中出了名的销金窟,温柔乡,曾有风流人士为此街题了词:
花街柳巷,绣阁朱楼。家家品竹弹丝,处处调脂弄粉。黄金买笑,无非公子王孙;红袖邀欢,都是妖姿丽色。正疑香雾弥天霭,忽听歌声别院娇。总然道学也迷魂,任是真僧须破戒。1
红袖坊应该要到了,沈墨长眉微蹙,不觉望向窗外街景,算计着去红袖坊还有多少路程,掩在宽袖中的修长指尖不觉曲起,在膝盖上轻敲着。
一阵夜风吹进,只觉一股惹人欲醉的脂粉香气,沈墨心微荡了下,看着她被月色浸染的柔和侧脸,终于忍不住轻声唤道:“白玉。”
白玉正手支着香腮儿,欣赏着窗外风景,闻声懒洋洋地回眸,“嗯?”
沈墨微笑道:“你前几日送来的书籍,我看过了,只是想不通你究竟是何意?白玉可否为我解答一二?”想到书上的内容,沈墨有些恍惚。
白玉愣了下,随后心里嘟囔了句,就是书面上的意思。
仗着车厢内光线昏暗,白玉美眸中闪过一抹狡黠,声音略显暧昧道:“大人如此聪明,怎会猜不出来?”
沈墨根本没有龙阳之好,虽见多识广,红颜知己颇多,却是初尝情爱,唯一的体验还是来自白玉,哪里知晓她送书的弯弯绕绕,而此刻听着她暧昧的语气,更是想差了她的意思,一时只觉得心跳加速,俊美的脸隐约发红,他声音低了几分,怕是外边人听到似的:“你喜欢那样的方式?这两日我有琢磨过怎么去做,你若喜欢,我可以与你尝试一下。”
沈墨博览群书,知晓男女之间的各种方式,他悟性亦极高,将纸上知识化作实际行动,于他而言,易如反掌。
沈墨本想以礼相待,然如今既然决定同她好,有些话也就没必要再避讳。
白玉闻言只觉有一股热气直从脚底板窜至头顶,娇嫩嫩的俏脸差点没红得滴出血,这男人竟能如此一本正经的说着如此轻佻的话来。
而且从他的话中,他之前没与男人有过那种事?难不成真是自己误会他了?
白玉一时又羞愧交加,正不知如何回答,忽听外边一声“吁”,马车停下,车夫在外边喊道:“大人,红袖坊到了。”
白玉顿时如闻天籁,连忙起身,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地说道:“多谢大人一路相送,大人慢走。”
白玉刚抬脚欲走,想了想又认真谨慎地说道:“大人,奴家方才说的话是真心的,并非在与大人置气。奴家仔细想过,大人乃朝廷命官,才华盖世,而奴家不过一舞姬,胸中无墨,一云一泥,奴家自是与大人不相称的。大人只需一招手,便会有大把女人争着抢着投入大人的怀抱,大人是不缺奴家一个的,因此大人就把我之前说过的话当个笑话来听吧。大人如果今后依旧愿意以礼相待,此为奴家的荣幸。”
白玉是真的想通了,两人身份差距太大,与他谈情说爱太累人,但也不可能做到毫无牵扯,毕竟她身处风月场,而他,是风月场中的主人,因此她决定换另一副心肠待他。两人毕竟患难与共过,有这么一段情在,之后她若遇到困难,应该能仰仗他一二。
有那么一瞬,时间仿佛静止。
沈墨怔怔地望着那低垂的帷幔,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听到白玉那一番话后的心情。
他只是不觉伸手捂住心口的位置,觉得那里忽然又空又窒,难受得有些喘不上气。
“大人,回哪里?”
耳边传来林立的问话。
沈墨回过神,发觉白玉不知何时已然离去,他定了定神,唇角想扯出一丝笑,却觉得十分勉强,索性冷沉了脸,对着外面的方向,低声道了句:“回私宅。”
沈墨疲惫闭着眼,修长的指尖撑着额角,靠着案几,隐蔽暗处的唇角忽勾起一丝淡淡嘲讽。
以礼相待?那就如她所愿,以礼相待吧。
不过一女人而已,何必留恋不舍。
白玉与烟儿回到吟月阁时,已是月上中天,庭院静悄悄的,没半个人影。
月色如水,花阴满庭,偶尔几点萤火,明灭不定。
阁楼上隐约有些微弱的光,是清音给她们留灯了。
白玉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有种回到家的温暖感觉,唇角不禁上扬,忽觉得与那些权贵们虚与委蛇,献媚邀宠竟没有那么累了。
白玉忽然来了兴致,笑盈盈向乜着眼底儿的烟儿说道:“烟儿,你猜清音睡没有?猜对了,明日给你买甜品阁的糖串串。”
烟儿睡眼惺忪,频频打着哈欠,她方才与林立做同一辆马车的,林立那厮打呼噜特别大声,吵得她睡不着觉。
然此刻一听闻糖串串,立刻精神抖擞起来,眯成一条线的眼儿一瞪,顿时又圆又亮。
烟儿笑嘻嘻道:“我猜她是没睡的,近来只要姑娘一有应酬,她总是一直等着不睡的。”
白玉莞尔一笑,没答话。
两人一同上楼,回到卧房,却见桌上一灯如豆。
清音手拖着腮儿,头歪向一边儿,面容沉静,正打着盹儿。
白玉和烟儿对视一眼,有些郁闷。
这算睡没睡呢?
烟儿想到前日被捉弄之事,杏眼滴溜,一转,闪过一抹促狭之色,放下手中毡包,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跟前,正打算吓她一跳。
清音却忽然睁开了眼,看着烟儿竟站在她跟前,双手高举,十指曲成猫爪,嘴巴大张着,不知要搞什么名堂。
烟儿僵住。
一旁看戏的白玉不禁格格娇笑起来,笑得花枝招展,险些倒在一旁的西施榻上。
烟儿一噘小嘴,圆圆娇俏的小脸满是郁闷,每次捉弄清音和她家姑娘都不成功!永远都是她一个人被捉弄!烟儿好气,谁都不想理了,气冲冲回了自己住的小房间。
清音看着一脸愤愤离去的烟儿一头雾水,随后转头看向白玉,却禁不住掩唇打了个哈欠,才轻哑着声道:“姑娘,有热水。”
白玉敛去笑容,也看着她,微微点头,柔声道:“有劳你了,下次你困了,就先睡,不必等我们。”
听到我们,其实清音心里有些不舒服,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其实自己也能陪她去,可是白玉自上次在沈墨的筵席上出事后,她便不曾再让她同她一起出席宴会,她心里也觉得愧疚,因此不曾主动提起要去。
清音平静地回答:“知道了。”
白玉微笑,想到今日与季子昂的谈话,想着,还是找个机会和她说一下季子昂的事,若是她愿意为妾,她亦尊重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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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用自《警世通言》